中国人是天生的蠢货吗？

就算是吧，但你见过这么“聪明”的蠢货吗？这里说的“聪明”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真聪明”。文明与文化的中国历经几千年的风霜雨雪而屹立不倒，依然枝繁叶茂，这是生命力顽强的表现，非“真聪明”无法做到。另一个是“小聪明”。当然，小聪明经常“聪明反被聪明误”，是另外一种“愚蠢”，但它只是哲学家所说的“愚蠢”，而非词典学家所说的愚蠢，与脑子不灵光的“愚蠢”又不全是一回事。比如，在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原本打算避免西方工业化走过的“老路”，比如“先污染后治理”，还比如“贫富两极分化”。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国被自己和国外转移过来的污染行业和国民的消费文明的弄得山河失色，不见天日。华北各大城市连续几年时长雾霾压顶，俨然是一个又一个的雾都，让阅读狄更斯、福尔摩斯时代英国小说的中国读者在读到伦敦大雾的描写时倍感亲切。最近十几二十年，中国的国民普遍富裕起来了，整个国家跨入了消费新时代，似乎人人都在享受新时代的物质文明发展带来的硕果，但有些没能赶上时代大潮和被抛下时代列车的群体却还在过着黑非洲穷国国民也不如的日子。不过，中国人是很有点小聪明的。比如，对于蓝天的天数、污染的指数和国民的收入、贫困线，可以用测量数据、衡量标准和统计数字来粉饰。对于一些工厂来说，既然不能排放污水到河流里面去，那就把污水高压打进地下水，“看不到”河水有污染就好了，当地政府也不置可否，反正政府收到税、长官有政绩就行了。至于当地不知情的居民喝了被污染的地下水得了病怎么治，治不好了怎么死，不关他们的事。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有人报告说马克思曾批评中国人“天生愚蠢”，是“生来的蠢货”，上面这段议论就是我看到之后的感言。果真如此的话，这让以马克思主义为立党立国之本的现代中国情何以堪呢？其实不光这些，让中国的马列主义者难堪的还有马克思与女佣私通生子还“栽赃”给恩格斯、列宁死于梅毒、苏联早期干部腐败就很盛行等等说法。

其它事情可能还有情可原。不过，我总觉得“中国人天生愚蠢”这句话会出自马克思的口有点奇怪，因为中国人是“大智若愚”的，作为智者的马克思不会看不透这个。

原来，在马克思于 1853 年 6 月 14 日在《纽约每日论坛》（York Daily Tribune）上发表一篇题目为《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Revolution in China and In Europe）的文章里有一段结尾处写到：

It would seem as though history had first to make this whole people drunk before it could rouse them out of their hereditary stupidity.

这句话里，stupidity 是“愚蠢”，hereditary 是“与生俱来”，hereditary stupidity 合起来就是“天生愚蠢”，“生来的蠢货”。

真是无巧不成书，几个月前我恰好写过一篇《人类的语言是相通的：“傻了”英语怎么说？》，里面就探讨了 stupid 和 silly 这两个表示“傻”的词。我发现，同汉语里的“傻”除了表示“愚蠢”之外，英语的 stupid 和 silly 也有“感觉迟钝、昏沉、麻木、呆若木鸡”等等意思。那么，中国人“天生愚蠢”，是“生来的蠢货”这个说法是不是一个翻译错误呢？

马克思这段话的原文如下：

Up to 1830, the balance of trade being continually in favor of the Chinese, there existed an uninterrupted importation of silver from India, Britain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to China. Since 1833, and especially since 1840, the export of silver from China to India has become almost exhausting for the Celestial Empire. Hence the strong decrees of the Emperor against the opium trade, responded to by still stronger resistance to his measures. Besides this immediate economical consequence, the bribery connected with opium smuggling has entirely demoralized the Chinese State officers in the Southern provinces. Just as the Emperor was wont to be considered the father of all China, so his officers were looked upon as sustaining the paternal relation to their respective districts. But this patriarchal authority, the only moral link embracing the vast machinery of the State, has gradually been corroded by the corruption of those officers, who have made great gains by conniving at opium smuggling. This has occurred principally in the same Southern provinces where the rebellion commenced. It is almost needless to observe that, in the same measure in which opium has obtained the sovereignty over the Chinese, the Emperor and his staff of pedantic mandarins have become dispossessed of their own sovereignty. It would seem as though history had first to make this whole people drunk before it could rouse them out of their hereditary stupidity.

中国官方版的马克思文献如下翻译这段话：

在1830年以前，当中国人在对外贸易上经常是出超的时候，白银是不断地从印度、不列颠和美国向中国输出的。可是从1833年起，特别是1840年以来，由中国向印度输出的白银是这样多，以致天朝帝国的银源有枯竭的危险。因此皇帝下诏严禁鸦片贸易，结果引起了比他的诏书更有力的反抗。除了这些直接的经济后果之外，和私贩鸦片有关的贪污也从精神方面使中国南方各省的国家官吏完全腐化。就像皇帝通常被尊为全国的君父一样，皇帝的每一个官吏也都在他所管辖的地区内被看作是这种父权的代表。可是，那些纵容鸦片走私、聚敛私财的官吏的贪污行为，却逐渐腐蚀着这个家长制的权力，腐蚀着这个广大的国家机器的各部分间的唯一的精神联系。存在这种情况的地方，主要正是首先起义的南方各省。所以很明显，随着鸦片日益成为中国人的统治者，皇帝及其周围墨守成规的大官们也就日益丧失自己的权力。历史的发展，好像是首先要麻醉这个国家的人民，然后才有可能把他们从历来的麻木状态中唤醒似的。

英文原版和中文译文全文我都仔细读了几遍，发现中文译文虽然读起来不够通顺，但译文很明显经过了千锤百炼，在准确传达原文意思方面堪称典范。而且，我觉得中文版里面把 hereditary stupidity 翻译成“历来的麻木状态”并无不妥。恰恰相反，“麻木”就是“stupidity”在文中的意思，而非现在更为常见的“愚蠢”。

马克思的这篇短文，讲的是中国作为欧洲列强的倾销市场如果发生大的变故会给欧洲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文中对中国有很多描述，但没有一处可以看出作者是在说“中国人天生愚蠢”。只是在第四段讲鸦片贸易和被禁止后的鸦片走私以及鸦片作为毒品对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民众的瓦解作用时说到鸦片主宰了中国人民，而皇帝和他的官员则相应地失去了对人民的主宰。本段结束时，马克思才说：“历史的发展，好像是首先要麻醉这个国家的人民，然后才有可能把他们从历来的麻木状态中唤醒似的。”很明显，马克思这里说的drunk（麻醉）与后面的stupidity（麻木）都跟吸食鸦片有逻辑上的联系。他是在说，中国人似乎只有在类似鸦片这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毒品”“麻醉”之后（不过，不合时宜地自诩为“中央之国”、“天朝上国”何尝不也是一种让我们当年自绝于世界文明的精神“昏睡”呢），才能从这种麻醉状态下的“麻木”中振奋起来。整篇文章，前面和后面都没在说中国人“蠢”，把 stupidity 理解成“愚蠢”应该是一种误读。

根据《韦氏大辞典》（第三版）stupid 词条的语源部分：

Middle French stupide, from Latin stupidus, from stupēre to be benumbed, be astonished, be stupefied; akin to Greek typtein to beat, strike

英语中的 stupid 从 14-16 世纪的中古法语词汇 stupide 而来，最初来自拉丁语的 stupidus 和 stupēre，意思是“使迟钝；使麻木；使失去感觉”，“吃惊”，“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在马克思的这篇文章中，从 stupid 衍生而来的 stupidity 的意思是“冷漠、无动于衷、漠不关心、感觉迟钝、麻木、神志不清、不省人事、无生气”（《牛津大词典》简编本）：

Stupid: Apathetic; indifferent, insensitive; characterized by stupor or insensibility, lethargic.

在当代英语中，stupid 这个词的最常见意思确实为“愚蠢”。一些词典已经把表示 stupid的“麻木”义项标为“废语”或者“罕见”，或者根本没有收录这个意思。不过，在马克思写这篇文章的 19 世纪，这一用法还是比较常见的。

不仅如此，人昏睡过去，麻木不仁可以“唤醒”，属于“功能性障碍”，但天生的“愚蠢”是“器质性病变”，是“硬伤”，如何“唤醒”？唤醒之后，不还是蠢蛋一个吗？马克思原话里面的“…..rouse them out of their hereditary stupidity” 里面的“rouse”也能从侧面证明“stupidity”是“麻木”而非“愚蠢”。

根据《牛津大词典》简编本，rouse 原意是”猎物从藏身处现身”或者”老鹰舒展身体，抖抖羽毛”，具体如下：

a. Of game: rise from cover. rare.
b. Cause (game) to rise or issue from cover or a lair.
c. Of a hawk: raise and shake the feathers.

a. Cause to start up from sleep or repose; wake. Freq. foll. by from, out of.
b. Get up from sleep or repose; wake up.

W. Golding I was roused…from a too brief…sleep.
J. M. Coetzee Before dawn…K roused his mother.
P. Ackroyd He had been roused from his reverie by voices chanting.

a. Startle (a person) out of a state of inactivity, security; etc.; provoke to activity, excite; refl. overcome one’s indolence.
b. Become active; stir oneself. Freq. foll. by up.
c. Provoke to anger.

D. H. Lawrence Kate had to rouse her into getting some…medicine.
C. P. Snow It roused me to…savage, tearful love.
J. Glassco Nothing could rouse us from the delicious lethargy of the Parisian spring.
G. Kendall Rousing himself from…a stupor.

从这些相关释义所描述的状态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唤醒”之前，被“唤醒”的对象要么是在“睡觉”、“休息”，要么是“静止”、“懒散”、“平静”，唯独没有“愚蠢”。“愚蠢”是不能“唤醒”的，这本词典调查来的证据可资证明。

对于翻译工作者和“普通”的读者来说，如何能正确理解原文的意思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对原文的正确理解建立在译者、读者有足够的人生阅历、背景知识、语言知识尤其是词汇知识的基础之上。只有对原文进行解读时这种依据充分、可靠，读者才能正确理解原文的意思，译者才有可能写出正确的译文。但在很多情况下，因个人经历、知识面与语言知识方面的积累所限，译者和读者想正确理解原文并不容易，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这个时候，仍然需要发挥译者以往所积累的各种知识和经验，对所理解的意思进行逻辑和常识上的判断。如果发现所理解的意思跟逻辑和常识有矛盾，那么这就是需要进一步查证的信号。只是有时这种信号过于微弱，很难察觉。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除了有老师教导之外（这是很奢侈的事情，有老师指导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年，终生学习要靠自己），最好方法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谦虚谨慎、勤于思考，扩大阅读面、增加阅读量，尤其是遇到有疑惑的词汇要勤查各种词典，直到彻底搞清楚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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